2016/02/28
【台北】從台北刑務所到殷海光故居,白色恐怖滄桑路
走到了金山南路與信義路附近,熱鬧的東門市場(#)人來人往,應該想不到在1904年,一旁的台北刑務所完工,是台灣第一座石造的監獄,也是台灣司法獄政邁入現代化的第一步。
*台北刑務所
今日這裡是台北市中心,在台北城的東門外,當時一片水田人煙稀少,放置監獄在此非常恰當。刑務所興建之初所需要的建材剛好取用台北城牆拆除的石材,當時為了搬運這些石材,還興建了鐵軌,受刑人徒手拆除石材,然後利用台車搬運到現址,而砂土則從螢橋的渡船場採取,約在今日廈門街與汀州路附近。
興建監獄時塵土飛揚,於是在監獄的北門處挖掘砂土來種植樹木,可能有地下水,或者是因為水圳經過而形成了一個很深的大水池,在這大水池旁的門內,也曾經是死刑犯的行刑場。
曾經去威尼斯的人都有坐過貢多拉的經驗,船夫能夠唱歌或是說故事,當我們經過一座橋時,船伕會說著那一頭是監獄,而每當橋上傳出嘆息聲,可能就是犯人拖去行刑的時候,也因此這座橋也稱為嘆息橋。
如今,台北刑務所北邊的圍牆、還有犯人從監獄帶出來行刑的北門還在,如今已經用紅磚封死,也有傳說這扇門是運屍門,威尼斯有船伕都耳熟能詳的嘆息橋故事,但是台灣還擁有眾多的文化資產,有多少人可以說出動人的故事呢!
的確,我們很少知道有哪些人曾經被關在這座監獄內?
1912年,曾經參與黃花崗之役的羅福星,在大稻埕從事地下抗日活動籌設組織,1913年,偷了一批新竹官方的槍枝,組織被警察一一偵破,羅福星被捕,二十人在台北刑務所送上絞刑台而死,此為苗栗事件。
1923年,蔣渭水因為治警事件未宣判前,被拘留在台北刑務所,後來被判刑也關在這裡,他寫在《台灣民報》(1924.4.21)的入獄感想:評論:「現時監獄的衛生設施很進步,各房的面積坪數相當大,房內也各有專用水道和便所,每天清掃一間。屋內也有窗戶和天井的通氣孔,衛生設備的周至,我們一般人家的房間都還不及。此外,也安排定期野外運動和每日入浴,也是適宜的設備......總而言之,從衛生方面來看,今日的監獄反而比普通家庭的設備更完全,所以入獄的人反而比在家還增長健康,增加體重。」
治警事件,林幼春、蔣渭水、賴和、王敏川,台灣共產黨員:潘欽信、謝雪紅、簡吉等都曾經被關在這裡。
二次戰時美國的飛行員被打下來的俘虜也關在這裡,1945年6月19日,在監獄的北門內,14個俘虜以「轟炸平民」的罪名處決,美軍後來丟了兩顆原子彈後宣布投降,仍關押在監獄的11名外籍飛行員,終於被釋放返鄉。
還有更多人例如:簡娥、翁澤生、黃宇宙、歐清石、楊金虎、李建興、赤嶺親助等人在不同政權,不同時空環境下被關入監獄,的確台北刑務所所關的多是一般犯罪的人,上述人等多為政治、叛亂、戰爭事件,光是這些過往,就非常值得述說與紀念。
*四六運動與許壽裳
1949年3月,距離二二八事件發生已經兩年,這兩年間白色恐怖烏雲密布,台大也發生許多教師因政治因素被迫辭職。而四六事件的引爆點,就是台大與師範學院(師大)的學生騎腳踏車載人,被警察取締後不服,兩名學生被毒打一頓,後來引發請願同學與民眾大約一千人包圍警局(今大安分局)。
後來警備副總司令彭孟緝決定抓拿主謀份子,在四月六日進入台大與師範學院宿舍(#)逮捕學生,當時台大校長傅斯年與當局協商,警告彭孟緝:「若有學生流血,我要跟你拚命!」,但師範學院就沒有那麼幸運,因為當時學生姓名與校方提供的宿舍房間對不起來,於是軍警大規模的把所有學生抓起來後再一一比對姓名。
張光直當時念建國中學是高三,也被捕入獄進入台北監獄服刑,他描述獄中的環境很不好,三個人住在一間牢房。這跟當年蔣渭水的描述有天壤之別,不過當年一間牢房是關一個受刑人,後來要關的人太多,大家擠在一起也難怪環境變差了。
在張光直的《番薯人的故事》一書中,他描述獄中牆上刻著『殺許教授萬俥受苦』這句話,1948年2月,許壽裳教授在青田街六號的住宅中被殺,凶器是一把斧頭,被砍四刀喉管幾乎斷裂。警察在政府高層的壓力下,抓了高萬俥說是兇手。
許壽裳被殺害前一兩周,的確辦公室與住所都有遭小偷,警方認為高萬俥偷東西被發現而引發了殺機。不過在台北監獄的這幾個字,到底是高萬俥自白殺了許教授,還是因為別人殺了許教授害高萬俥受苦,這樣的謎團直到今日,恐怕都難以解開。
*消失的武德殿與其他遺跡
這個台北刑務所規模之大,同時可以容納約兩千個受刑人,也因此需要眾多的軍警人員維持秩序,這麼多的軍警人員住宿的場所在監獄的西邊,後來為司法人員的宿舍華光社區。
軍警人員練習劍道的武德殿,1935年完工,位於台北刑務所的西北側,裏頭有柔道與劍道場,柔道場地板下還有裝彈簧,劍道場的地板還有裝擴音的甕,武德殿的外面還有射箭場,大約在1990年代失火燒毀。
秋惠文庫(#)內意外保存著武德殿的獅子口瓦,1991年,當時還是大學生的秦政德,因為看到密密麻麻的違章建築,被荒廢的武德殿所吸引,於是爬上屋頂,把這個獅子口給拆下來。不久,這邊就發生火災,武德殿就此消失。當年的行為雖然不妥,但卻意外的保留了文物。後來秦政德創了小草藝術學院,將收集的文物照片印成明信片,對於歷史事件的立碑計畫,對於台灣文史挖掘、踏查與藝術展覽,貢獻良多。
目前台北刑務所除了剩下北邊的圍牆列為台北市市定古蹟之外,還有許多歷史建築,包含用石頭堆砌的地下水道,可以說明現代化水道除了原來的台北城中之外,也已經擴及到東門外,還有目前的金華街135號的紅磚屋,這座紅磚屋在日本時代就被當作澡堂使用,後來為前面變成了金華麵店。
*華光社區內的美食
金華麵店當年在此地的生意很好,一方面是金華街的馬路夠大又位於市中心,很多計程車司機能夠把車停在路邊,進入麵店填飽肚子後繼續工作,目前金華麵店已經遷移到潮州街,或許是離開了那個位置,生意就變差了。
此外,碳烤老麵燒餅、大有車料、廖家牛肉麵、杭州小籠湯包、新鮮豆漿店、盛園燒餅油條等老店,在華光社區的房子拆除後,有的結束營業,有的在附近找店面繼續營業,讓人垂涎三尺的美味,也隨著房子拆除而消失。
或許時代進步,美食餐廳也要跟著時代前進,衛生與用餐環境,在這樣的房子裡面難道都是衝突嗎?在金山南路的明月堂(#),1935年由日本人創立,原本在南門市場對面,戰後由周金塗接手經營,雖然搬過兩次家,但是都在這附近。我喜歡季節性的櫻花糰子,配上紫蘇葉,想像著在櫻花盛開的樹下,欣賞著一瞬之美,口中吃著這些甜點,人生這樣活在當下,就已經滿足了。
*刑務所的外役農場
台北刑務所的設置,除了有現代化的地下水道,還設置司法機構,嫌疑犯的看守所與男、女受刑人的監獄是分開的,有醫療室、分隔病舍等。甚至針對犯案較輕的受刑人,在東邊還有外役農場可以工作。
在1960年之前,這個農場還可以聞到濃厚的稻草香味,在城市中的一方之地圍著高牆,留給人無限的神祕感。後來這邊的空地逐漸蓋起了大型公共建築,淡江大學的城區部、政大公企中心、摩門教教堂、教廷大使館都在這個區域。
談到了教廷大使館,就不得不提台灣的第一個銀行搶案李師科,在犯案前兩年,先在這裡搶了警衛的配槍,蟄伏了兩年才拿這把槍去搶銀行。
台灣黑道竹聯幫的精神領袖陳啟禮,或許父母都是司法人員,也曾經住在華光社區,一所監獄的周邊,承載了眾多人的記憶,除了台北城市現代化的發展,百年來的司法制度,歷經了戰爭、政治事件,暗黑的故事也特別的多。
*紫藤廬(#)
平常日來紫藤廬,一直會感受到一股濃厚的老藝文氣息,這個『老』字,不僅僅是茶風味,而是整個空間,來的客人感覺是名人或是學者,還有整個展覽的空間,都有老味道。泡茶的方式是老的,用酒精燈加熱沸水,自己動手泡茶,一群人坐在榻榻米的空間,脫下鞋襪的腳丫子能夠呼吸,連聊天的內容都放肆了起來,這就是自由吧!而這樣的自由其實並不是像呼吸一樣的自然,台灣經過前輩的長期努力,我們才可以自由的集會與說話的權利。
1921 年開始有供電紀錄的房舍,原來是總督府官員的住宅,1950年財政部接收使用,宿舍主人周德偉是基隆關稅署的署長,當年《自由中國》雜誌的雷震、殷海光也都曾經在這間屋子裡討論自由主義的哲學思想,或者討論當年的政治環境。
1961年夏天的一次颱風,紫藤廬屋頂被吹壞,幸好靠著老紫藤樹的藤蔓支撐,屋瓦沒有打壞天花板,周德偉重構了一幢兩層樓古典風的洋樓,有大吊燈、壁爐,形成了今日洋和混和的樣貌。
周德偉也曾請海耶克來台演講,並翻譯《自由憲章》,請殷海光翻譯了《到奴役之路》,寫了《當代大思想家海耶克學說綜述》等文章。
周德偉的兒子周渝,感染到這樣自由的氣息,所以1976年在此成立了耕莘實驗劇團,應該算是最早非官方的藝文活動團體,林麗珍的第一支舞「不要忘記妳的雨傘」曾在此策劃與排練。
爾後高雄發生的美麗島事件,黨外人士多所在此聚會,黨外編聯會提出了台灣前途決議文,以及1991年的波灣戰爭,是第一次戰爭透過新聞媒體即時的透過轉播讓全世界人觀賞,同時,周渝也在二樓掛起了反戰的布條。
這樣的歷史機緣,可能要了解一下周德偉先生成長的過程,1902年出生於湖南長沙,湖南第一聯合中學肄業、北京大學預科、公費赴英倫敦政治經濟學院,老師是海耶克,崇尚自由主義的,後來到德國柏林大學哲學研究院。但,周德偉在就學的過程中,因為戰亂而經常中斷。或許這樣的原因,造就了周德偉不居不饒的精神。
紫藤廬由自由主義的討論發跡,到了黨外人士討論聚會,變成古蹟後的開放使用,並且成為一間藝文氣息濃厚老茶館,自由、開放的氣氛,近來研究茶道,在老房子裡持續的發酵,繼續享有這樣的自由空間。
*殷海光故居(#)
殷海光故居在巷弄內,若時光回到1960年代,殷海光被台大禁教,巷口有特務監控,自由中國雜誌停刊,殷海光想要出國進修、講學,卻被政府禁止,只能靠太太夏君璐在外打工度日。
1928年出生的夏君璐,與1919年出生的殷海光,是1945年在重慶認識,兩人靠著書信往返彼此更為了解,1949年,高中剛畢業的夏君璐,不顧家人的反對隻身千里迢迢來台灣找殷海光。想像一個在動亂時期,妳會出國去投靠一個還不是男朋友的男人嗎?可見是非常需要強大的勇氣,是怎樣的愛情可以讓夏君璐這樣的拋開一切呢?
1949年,殷海光來台擔任台大講師,開設課程有邏輯、羅素哲學、理論語意學、科學的哲學等科目,並參加胡適、雷震、傅斯年等創辦的《自由中國》雜誌。1954年,去哈佛大學一年後回台大任教,並為《自由中國》寫大量的政論文章,以筆的力量對抗極權統治。殷海光批判黨化教育、反攻大陸問題等時政。
1956年,殷海光跟學校申請宿舍,但是台大已經沒有房子提供,於是找了一塊堆放建材的空地,自行規劃設計後工人蓋了這棟好像是日式木造建築,但卻是洋式格局的房子,也是瑠公圳支流流過的地方,當時庭院一棵樹都沒有,殷海光開始自己種樹。
殷海光在台大教學期間,年紀尚輕,深受學生愛戴,下課後學生經常與老師一邊散步一邊討論,也因此被稱為『馬路學派』。平日喜歡喝咖啡的殷海光,一拿到稿費,經常就去買一瓶煉乳,打開後直接喝下肚,我想那是一種難得奢侈的幸福感吧!
目前在故居內展出台大校長發的平反公文,說明台大當時受到政府壓力就解聘了殷海光,應該引以為戒,不應該再犯。殷海光本名殷福生,當時台大的聘書都用這個名字,而殷海光是他寫作出版的筆名。
即使在後來殷海光被停止教學,但是這群馬路學派的學生經常來找老師討論。自由中國停刊後,巷口有特務監控,老師怕學生受到牽連,多次在門口貼上字條,說明身體不適,請不要來找老師。即使是這樣,學生依然如故,那是一種能夠呼吸到『自由』空氣的味道吧?
看著殷海光的書信,字跡工整,行文白話且條理清晰,邏輯清楚。故居旁的模型看了很久,上面有自由主義圖書館的規劃,在這一大區的日式建築樹木高聳綠映扶疏,若未來能夠繼續保留,讓大家來此讀書,討論哲學思想,那一定很棒!
每次去殷海光故居,在一條死巷子裡,被兩排日式房舍圍起來,一進巷底的門,不高的殷夫子讀書台,一旁種植著咖啡樹,還有一個大水池,是給小女兒戲水的,這些都是殷海光利用身體勞動一個人一土一磚慢慢堆蓋起來的,我終於了解殷海光晚年無奈的在此創造他自己的小世界的心情,目前故居的小山水池,是自由主義思考的最後一塊淨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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